时间:2017/11/22来源:本站原创作者:佚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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个人简介:嘎玛丹增,原名唐旭,散文家、旅行家、摄影师,著书多种,被誉为当代行走文学代表作家之一,曾获“在场主义散文奖”、“冰心散文奖”、“台湾全球华文文学星云奖”、“孙犁散文奖”、“林语堂散文奖”等。

年节里的永仁县城很安静,跟我们熟悉的地方一样,余留传统瞬间就腾空了城市。节日一直就在大地的内部存在,在距离祖先和亲人最近的地方,在炊烟袅袅、鸡鸣犬吠、山野田畴的根部。抱成一团的抱怨和喧哗暂时离散,而冷清寂寥多时的乡村得以张灯结彩,长年留守于斯的妇女儿童和老弱病残,终于等来了他们翘首以盼的欢聚时刻。

中国所有的道路,都在这个节日,通向传统中的故乡。家和家庭,理所当然地成为暖人心扉的棉被。团聚,也被当作满脸笑容的动词,在家庭上下闪闪发亮。

永仁县城没有焰火,也无爆竹。正月初二那天早上,天空纯净,大地清明。大街上见不到人影,所有的店铺清一色关闭。宽阔平整的柏油公路,也无车辆通过。四周峰峦起伏,蓝色烟岚安怀山谷。偶有犬吠从郊外不明方向传来,很快消失在早晨澄明的天光下,剩下头顶漂移的云絮,跟安恬的梦境一样无声无息。

在酒店烧开一壶自来水,泡了绿茶。茶叶是蒙顶山今春第一批新芽,精贵得很,行前才从雅安红星茶场快递而来。四川雅安和云南勐海,是川滇茶叶的主要产区和茶马古道的出发地。当年的马帮驮着茶叶和盐巴,常年在横断山穿越,茶马行市五千余里,路途遥远漫长,道路曲折凶险,有人因此富甲一方,不少人也因此丢了身家性命。科技发达的最大好处之一,其实就是方便了人与人、人与世界的快捷沟通和交流,彻底扫除了过去时代,人们因地理交通不便造成的往来障碍。现在实际情形就是,早间还在山间茶垅生长的嫩绿芽叶,晚间就泡进了城市的紫砂壶。很多时候,我们一边在抱怨现代文明的百般不是,又处处在享受它给予人的种种实惠。

我喝出了苦涩,味道严重偏离了味觉经验。先是怀疑起茶叶的品质来,就像平时信任一个朋友,又时时质疑他的真诚和动机一样。与茶场的老板交往多年,彼此建立起来的信任由来已久,不应该出现以陈充新的差错。赶紧用矿泉水重新烧开一壶水,又沏了一杯。味道一下子就对了,总算打发了挑剔的嘴巴。水,无疑是验证茶叶优劣的必备条件。历史上有“扬子江中水,蒙山顶上茶”、“虎跑泉水龙井茶,世称双绝”等脍炙人口的语录,无不与水质相关。茶和水的关系,就像鱼和水的关系一样。茶叶再好,没了纯净优质的水,随便怎么弄,也喝不出茶和水的“双绝”来。

这座和四川攀枝花相邻的小城,位于云南北部山区。除金沙江流经县域东部,境内还有六条河流。水资源在理论上十分丰富。但这个县城在红土高原的台地上,依然缺水,人们的饮用水完全源自水库。金沙江水平面与永仁县城的海拔高差太大,取水工程耗资甚巨,再说我们于今对取江河水于饮用,已经失去了早先那种天然信任。事实上,能作为饮用水的江河,已经所剩无几,不是被污染,就是什么什么超标。很多江河不再生长鱼虾,甚至也不能浇灌庄稼。在云南旅行,见得最多的警示性标语就是“节约用水”。云南缺水的历史由来已久。严重缺水的地区不是一、二个,而是成群结队的存在。水资源的贫乏和枯竭,是世界性的危机。

在这个被极端个人主义和利益集团强暴的时代,我们大多把“节约用水”当作口号在叫喊,没有身体力行地践行。在云南,水质普遍偏硬,水的金属含量成分复杂,很多地方饮用水严重超标。用永仁的自来水泡茶,对茶叶自然成为一种糟蹋,不管你是普洱下关,还是蒙山峨眉,统统变了滋味。初到云南旅游的人,几乎都有饥渴体会,红土地的水痨肠寡肚,饿得快,渴得也快,饭量和食量总是大增。其间,就有水质方面的原因。这块大地干旱得太久了!高原稀疏的植被、高山台地的农作物,同样的品种,均比其他地区低矮消瘦。塘堰和水库,也比其他地区更多。

水是时间的容器,也是生命的依据。世界上现有的一切物种,没有一样可以独立于水之外存续。

旅行中,我停留时间最长的总是江河湖海。好像水跟我真的有血缘关系。我在关于澜沧江和湄公河的文本中,对一滴水和一条河的终极追问,不是突然的心血来潮。我在我的古代,就没有停止过问讯。年轻的时候,在一个丰水季节,独自横渡过近三公里宽度的长江。那时的长江水,还是沿岸众多城市的饮用水源。我的水性并不好,也没有需要证明勇敢无畏之类的起念。因为喜水,觉得游得过去,所以就一个人偷跑出军营,从乌江口下水,不管不顾地游到了长江对岸……喜水于我不是口号,在对神明的敬意里,永远预留着水的座席。

蔚蓝的天空和明净的阳光,使得云南的水,在过客眼里格外清澈迷人。能够照见山色云影的湖塘之水,是否因为化学和农药的大量使用,已被严重污染?我没有任何依据,也没有对此进行过认真考证。尽管,属于嘴巴和味觉的部分,明显吃喝出了差异。

其实,水资源贫缺的时代还没有完全到来,但受人类活动的影响日渐深远。我不能听信自己的直觉,或者仅凭个人经验,而不是科学事实,就对某一地区的水现状高举大棒。人类历史上,的确有很多江河湖海一个个地离开了我们。不信你可以去图书馆和相关文献馆,花上半天时间查证。什么都不用说了,掉在地上的眼镜,不一定仅是我的。

我所知道的许多结果,就是水被我们弄坏了。即使弄坏水的不是什么农药和化学,也有城镇下水道、污水管、垃圾场,包括政府和利益集团的急功近利,以及广大游人随手弃掷的固体垃圾。尽管,近年国家和民间均推出了河长制,江河的生态环境保护曙光初露,可惜,为时已经有些太晚。

我曾经在西藏人文历史最为富集的雅江中下游地区流连忘返,并通过身心经受,有限的常识,面对雅江两岸日益沙化的生态环境,用想象和道听途说,忧伤地触摸过雅鲁藏布江源头杰玛央宗冰川。后来我在藏历木马年,去朝圣冈仁波齐神山途中,走近了雅江江源区——被荒凉沙丘围困的仲巴县,以及紧挨着雅江源头的帕羊镇。如果你置身于荒漠中的帕羊,面对沙丘和沙尘暴,关于青藏高原这个亚洲的水源仓库,你曾经从各种渠道获得的认知或经验,立马就被荒凉了,必定惊惧并相信:水,这个源自地球的母亲的恩惠,很快就会成为比石油更稀缺的文物。

帕羊那个地方人烟稀少,荒凉辽阔,也是雅鲁藏布江上游第一个有人类生息繁衍的场镇,距离江源杰玛央宗冰川不到百公里。这座气候条件和生存环境极为险恶的小镇,完全被包围在沙丘和流沙之中。蓝天白云、黄土漫道、牛羊满坡、曲水流觞的自然风光,在事实很难让人手舞足蹈。茫茫戈壁和连绵沙丘,残酷得让人瞬间哑巴。放弃了神明的我们,总是习惯于看见和听见,你跟别人说雅鲁藏布江源头区寒风如刀、戈壁连天、沙尘逐日,人畜灰头土脸,是世界上最荒寒缺水的地区之一,打死人家也不会相信。作为亚洲众水之源的喜马拉雅山脉和冈底斯山脉,人畜怎会陷入无水可饮的困境呢。现实就是那样,草场沙化和缺水原因,江源区所在的仲巴县城,已经三次搬迁。原来长流不息的当却藏布和柴阿曲,变成了径流量逐年减少的季节河。

我不想危言耸听。还是想重复一份来自国内某个水研所,与青藏高原冰川水源相关的数据。那是一个原子弹级别的数据,在我听来有如末日谶语。青藏高原现有三万六千多条现代性冰川,自人们开始观察测定以来,步调一致地在退缩变小。依据近二十年的退缩数据推断,最多七百年以后,如果地球气候继续波动变暖,冰川退缩的速度得不到有效遏制,亚洲所有依靠冰融水补给的河流都将断流或彻底干涸。长江、黄河、澜沧江、金沙江、怒江、雅鲁藏布江、恒河、印度河、伊洛瓦底江等世界级别的长河,均在此例,无一能幸免。人们已经非常熟悉的梅里明永冰川、海螺沟冰川,包括世界水源仓库——格陵兰岛的众多冰川,都在不同程度的退缩或消失。中国是全球水资源最贫乏的国家之一,人均占有量仅为世界平均水平的四分之一。我们的江河、湖泊成了倾倒有毒废水的下水道。十大水系中,已有一半受到不同程度的污染。地下水位普遍下降,重金属含量超标严重。相关资料表明,全国六百多座城市,已有四百多个供水不足,严重的缺水城市达一百一十个。目前有三亿四千万农村人口喝不上符合标准的饮用水。水资源的短缺,一如寒冷的达摩克利斯长剑高悬中天。水危机魔咒一样铺天盖地,始终对我们穷追不舍。

缺水是一道符咒,高悬在世界人民的头顶。有人会说,七百年的时间长度,跟我们有啥必然关系?刚见到这份资料时,我也这么想过。鼠目寸光,很适用于我们对当下生存环境的浅表忧虑。

横断山和高黎贡山,在云南北部和西北部,把云南大地逐级抬高,形成了沟壑纵横的阶梯式高地。金沙江、澜沧江和怒江三条长河,相向并流穿越其间。而更多河流和水网体系,掌纹般密布在崇山峻岭之间。正是这块看上去河流纵横,湖海交错的高天阔土,同时也是中国最为干旱的地区之一,每年都有数百万人生活在干旱水荒之中。

这个春天,我第一次近距离走近了怒江。数年前,我在西藏东部地区行走的时候,在三一八国道六十八道班附近,匆匆见过一眼峡谷中的怒江。一见钟情。遗憾的是,距离河床最近的怒江吊桥两岸,不可照相,也不能在附近停留。可能关乎国家安全,有武警守卫。这次,行前就拿定了主意。驾车路过保山市区以后,我就闻到了怒江清润甜蜜的气息了。很兴奋,感触真切。于是多次离开大路,拉着一车怨声载道的家人,在小路上狂奔。我对一条河的牵肠挂肚,近似神经质患者,很难得到家人认同。反正方向盘在我手上,目的地自然也在我的掌控之中。在莫卡和芒旦,两次见到美丽的怒江时,没有江河情结的家人,也毫无例外地惊呼起来:“太美了!值得,太值得了。”两次亲水怒江,于我满心欢喜。我有足够理由相信,怒江于此以上还没有受到人类活动的更多影响,属于为数不多仍活着的江河之一。

怒江河道有很多石头,尤以卵石居多。其形各异,色泽光润,小巧柔滑,人见人爱。较之于密支那孟珙山谷的玛瑙翡翠,我更喜欢这些懵懂质朴,自然天成的石头。现在是旱季,干热峡谷里的怒江河床宽阔平坦,水流舒缓,很容易下河亲水。那些喜人的卵石,就在河滩和浅水里。去到河岸的人,几乎都在捡石头,毫无例外,除非你真是瞎子,丧失了审美本能。

沿着河岸挑拣,总有惊喜接连不断,挑花了眼,心花不怒而放。不断换掉手里的石头,直到寻摸到一堆易拉罐和塑胶袋面前。那厮周身长满了绿毛,半淹于水,符咒般古怪而邪恶,毫无来由地剥夺了捡石兴致。太阳明晃晃地照着,水色清幽澄澈,天空蓝得很干净,就没有一丝多余的云絮。其实,犯不着如此大惊小怪,类似情形屡见不鲜,即便在冈仁波齐神山平均海拔五千米以上的转山道上,人们也没有忘记乱扔垃圾这一恶习。很多时候,爱护环境的标语,只是口红涂在了唇上,随时都可以擦掉,还不会影响食性和胃口。在人与人,人与社会,人与自然的关系里,我们多时奉行的,只是利己不利他的极端个人主义。

下河之前,在抗战中蜚声中外的惠通桥附近,我们找到一家装修风格近似傣式的餐馆。我的肠胃刚刚在那里吞下了半只银条鱼。这种无鳞鱼很小气,只能存活于活水,离开冰融雪水,立马就会死掉。餐馆通常把鱼存养在河岸某处,遇有顾客食用,才临时派人去河边取杀。我本意是不愿在禁渔期吃鱼的,尤其是如此珍稀的银条鱼。为了安抚在小路上陪我颠簸了半天的家人,也顺便给自己一个借口,就不知羞耻地食用了它,完全违背了爱护环境生态的内心举意。它的肉身和精血,此时正在喂养我貌似慈悲,实则虚伪的水源忧患呢。

遇见一群孩子在河边捡石子。个个赤脚,裤脚高绾,露出白生生的小腿肚,手中跟我一样捏满了石头。还有一群孩子已经涉河站在了沙渚之上,在哪里嬉水欢叫,往河面徒劳地扔着石头,试图溅起水花。怒江不是镜面,湍急汹涌是这条大河不变的主题。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,肤色和打扮像是白族或傣族,背着年幼的弟弟,淌水于清浅的水域,一步步地往沙渚缓慢移动。水淹过了她的膝盖,满脸都是汗水。其表情执拗,身体语言显得有点紧张。河滩虽然清浅,但这些来自上游雪原的水流不仅冰寒刺骨,还暗含力量,稍不小心就会被冲倒,反正我在岸上为她捏出了满心冷汗。如果她背上没有另一个孩子,登陆沙渚会容易很多。女孩子背弟弟淌水登渚的决心不可动摇,对我的警告,自然没有理睬。

眩目的阳光越来越毒,像是长满蜇毛的荨麻,贴上体肤灼感剧烈。曼海大桥在逆光里很壮观,没有我内心抵触的那么难看,钢铁大桥被太阳投影在了平缓的河床。太热了。我躲进这个庞然大物的阴影下,一屁股坐在了松软的沙滩。河风瞬间予我清凉。

我于今能感官的美好事物,排队出现在这个下午。怒江水流清澈见底,整个鹭江坝子田畴交错,农作物种类层次丰厚,山原沟谷植被苍绿。正因为有怒江的滋养,鹭江坝子才如此旱涝无虞,四季如春。春天就在鹭江坝子,大地欣欣向荣,在空中随便薅一把,似乎都能结缘生机,就像河岸上那些挺拔而火红的木棉,对时间的说出充满了柔情和血性。柔情似水不适用于怒江,我没有看到桃花和梨花这样的植物。现在是禁渔期,木质打鱼船很小巧,静静地停泊于渔村下方的河湾里。竹编顶篷把船舱遮蔽得严严实实。距离渔船虽然很远,在风里,我依稀能辨别水浪扑打舱板的声音。那声音,谣曲一样美妙。高黎贡暗绿的身影在更远的地方,像大神一样高高在上,挺拔而雄伟。老虎和猴子们,很可能还在其间午睡。有几团旗云,依偎在山林上空挥舞水袖,飘飘欲仙的轻盈模样,一点也看不出想离开大山的任何迹象。

孩子们嬉水的欢笑声随风起伏,清亮盈耳,跟怒江的水波一起,把我喊进了一场梦境……这个梦境已经被我遗忘了很多年,如果没有亲水怒江,遗忘仍将继续,直到某天呆坐于城市的椅子,混沌无觉地独钓寒江。

背着弟弟的女孩,终于涉过浅水,跟沙渚上的伙伴们站在了一起。我也想涉水登渚,跟孩子们一起欢叫。但我更像逃犯,一直被时间追赶。孩子们把我喊回家园的同时,又被行程赶向了牢房。

我的时间总是如此易损,刚刚走到活着的江河门口,来不及褪去衣物和伪装完全融入,就走到了春天的尽头。

在高黎贡盘山路上,先是被一块写有“巍巍松山”的石碑误导了,以为是滇西抗战时期松山会战旧址。潦草地参观完所谓的“旧址”,顺便买了一盆兰草。其实,我们见到的不是龙陵县勐腊乡大垭口那个战场旧址。这个地方位于高黎贡半山,可以俯瞰怒江和河谷地带平缓的鹭江坝。除了山水草木,没有任何遗迹遗物,可以和战争扯上关系。能够见到的只是一个地名,贫瘠干旱的黄土,低矮稀疏的庄稼,和两块介绍滇缅公路和松山会战的石碑。不像参观腾冲国殇墓园,那里有很多物证,直接指向战争的残酷和血腥。地下,还掩埋着近万名远征军将士的遗骸。九千一百六十八名阵亡将士和十九名盟军官兵的名字,清晰地刻在了纪念墙和墓碑上,被阳光、绿荫、花朵和缅怀覆盖。

当我从一个自称为景颇族男子手中获得小叶兰草时,我并没有听见内心的敬意开口,也没有参观松山战场旧址的任何起意,就像在卖给我兰草的男子身上,无从识别他的族性一样。他的穿着打扮跟我一样。大汉文化作为强势文化,一次次取得了颠覆性的胜利,但仅限于中国内陆。这是一种悲哀,不是荣耀,于汉族于景颇或其他什么族,均如是。油黑的高速公路披荆斩棘,在莽莽苍苍的高黎贡蛇行蜿蜒,像希望也像箴言,汽车和文明奔行其上,鱼群样穿梭。

同样,在热血浸染的滇西大地,高黎贡密林中生长的兰草,无法作为民族意志活着,或者民族文化死亡的旁证。兰草的身后,只是一个行者肤浅的附儒风雅,实则一直高举着砍刀,带着假发在触摸世界。于己于人,没有听从宇宙内心,而是服从了强权和经验。

年夏季,发生在怒江西岸的“松山会战”,成为当代军事史学家研究山地作战的经典战例。日军第五十六师团一一三联队拉孟守备队约一千三百人,没有任何兵员、武器粮草补给,也无任何重型火炮和空中支援,像孤岛一样,被远征大军围困在怒江西岸的松山高地。这是在这种孤立无援的情况下,日军拉孟守备队依托险要地形和复杂坚固的防御工事,顽强坚守(在这里,似乎应该用负隅顽抗这个词汇才恰当),直至弹尽粮绝,全员战死,松山会战才悲壮地落幕。国军当时的美式装备、兵力,包括重型武器和空中打击,均占绝对优势,前后动用了二万四千三百多名兵力,战斗整整历时九十五天,以伤亡七千七百三十六人的巨大牺牲,才取得了松山会战的惨胜,使得中断两年多的滇缅公路这条运送抗战物资的“生命线”得以恢复。日军良好的单兵素质和作战能力,乃至包括传统的武士道精神和富于牺牲的作战精神,在松山得以尽致体现。滇西大反攻作战中,收复龙陵和腾冲的会战,战事同样悲壮惨烈……

在翻越高黎贡山蛇形的道路上,车行很快,密林、山丘、路牌、村落在车窗外一闪而过。放眼望去,太阳已经隐身于怒江两岸群峰。天际处大片卷层云火烧一样猩红,正是“苍山如海,残阳如血”的傍晚时分。那些英勇奋战,长眠于此的将士们,留下的民族精神和战斗意志犹在,似乎随时可能全副武装地现身丛林。我们于今安全地穿行于这座高山上下,一步下去,或许不小心就会踩到战士的尸骨,说不定也就惊醒了英雄的魂灵。如果抛开民族立场和政治情感,对滇西这块被战士热血浸染的土地,如果简单用征服、抵抗、复仇、正义、胜利、英勇、顽强,残酷和血腥这些词汇可以表达,我在经过它的时候,心情就不会如此复杂。我也是曾经的战士,有崇敬英雄、渴望胜利和爱好和平的当然情怀,但在发生过远征军悲壮往事的滇西,我宁愿与缅怀擦肩,而不愿与记忆面对。战争,对于山川大地和人民大众,没有必然的胜负区分,只有永远的苦难。

畹町河一定是污染了。那座矗立在中缅边关的短小铁桥,承载过十万远征军的体重,包括车马辎重,杀人的武器弹药,坚硬粗壮的滚木、玲珑剔透的珠宝翡翠,以及杀人不眨眼的鸦片和海洛因。行迹于此,让人难以忽略和忘记的,当然是关于远征军兵败缅甸,命丧野人山的悲壮往事。

畹町河很窄,不到十米的宽度。其间水流污浊,到处都是啤酒瓶、易拉罐、包装盒、塑胶袋和物性不明的漂浮物。口岸地区人满为患,空气中流窜着酸腐的气味,类似榴莲。每天有缅甸商贩过境而来,售卖各种日常用品和水果烟草。家人想买榴莲,没买到。汉语、英语、缅语都说得流利的边民说,不到榴莲出产时节,榴莲干都缺货。我的确闻到了貌似榴莲的气味,我对那种味道很敏感,曾多次在中南半岛旅行时见识过。事实上,是拥挤的人流和不太干净的环境,在意识深处唤醒了记忆中的榴莲气味,把地理特征明显的榴莲气味,错误地安排在了畹町口岸。喜欢尝新的年轻游人很喜欢,而大多数像我这样已被经验绑架,开始抵触时尚和发展变化年龄段的人,在味觉上,很难接受榴莲。新加波也是喜食榴莲的地区之一,但法律明文规定禁止在公开场所吃食,随身携带没有密封的榴莲,也会遭遇高额罚款。

或许是温度太高,畹町的空气格外浑浊难闻,让我的双脚始终处于胶着状态。如果周边没有还算苍绿密实的热带雨林,我会强带着家人逃跑。我在畹町的参观,止于口岸河道上方那个氨气碰鼻的收费厕所。这个滑湿的收费厕所,有如畜圈,地面污秽得不敢下脚。装修豪华的玉器珠宝商店,倒是遍布口岸街面,很多人到畹町,就是冲着它来的。但玉器珠宝不在行程单上,它周身散发的铜臭和名不副实的奢侈,从来都不在我和家人的购物车。

年夏天,中国远征军经由畹町,联合英美入缅抗日,畹町桥成为一个和二战历史有密切关系的地理符号。另外一个有密切关系的地理符号,是挨近腾冲附近的片马地区,仅仅一座野人山,其间的瘴疠、蚂蟥、痢疾和饥饿,就生生消费了二万六千多名远征军官兵的性命。我们大多数人进不去野人山,站在畹町桥跟七十一号界碑合影,显然比到野人山容易。人们争先恐后,谁都想尽快完成到此一游的拍照仪式。这个仪式,并不通往国家和民族精神。我无此兴致,也没有加入,并不能表明我缺少民族自觉。我对远征军艰苦卓绝的抗战历史,满怀敬仰,但一直对撤到野人山,国军无谓而庞巨的牺牲有所保留。这种敬仰,可以追溯到我的军人时代。多年前,我还在CCTV国际部混饭的时候,就在成都专题采访过邓贤。他在《大国之魂》一书中所描述过的畹町,不是我现今见到的样子。在我看来,于今的畹町桥只是一处道具,或者旅行线路的布景,人们在哪里进行一场毫无意义的合影竞赛表演。其中,七十一号界碑成为主角,你站左我站右;界碑正中,还时不时冒出一个人头来,像妖怪或者程咬金。游人排着长队,占位竞争激烈,人人热情似火,急躁表情溢于言表。稍不留意,似乎随时都可能发生争夺界碑合影的内战。

战争真还在据此不远的果敢进行。那一天,正是刚刚占领老街的果敢同盟军,被政府军打回原始丛林的日子。那些和我们一样操说着纯正汉语的同胞,像一群孤儿,又一次开始了前景不明的丛林游击战。畹町距离镇南县城很近,失去家园的果敢难民,已把南伞堆拥得水泄不通。如不是家人反对,我此时应该站在南伞口岸,而不是反复跟畹町桥上那个界碑挤眉弄眼,空怀一腔毫无意义的同情心结。

当年穿着草鞋出境抗日的中国军人,自然不知道多年以后发生在畹町的事情。即便后来溃退到金三角地区的国军九十三师的官兵,在衣食住行失去依靠,被逼成为武装护卫罂粟种植和毒品买卖经营以后,也无缘先知先决地知道,为了生存,会通过这座小桥走私贩毒。更无法预知,人们为了尽快完成一张合影,会在畹町桥搔首弄姿,各式表情挤满五官。人人都急不可待,争相拍照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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